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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需要更当下，更具吸引力的城市故事。我们的好奇在于，在新香港印象和香港故事的塑造中，TVB能做什么，将做什么。
作者 | 王珊珊（北京）
监制 | 张一童（上海）
6月12日，TVB在广州举办以「内联外通新篇章」为主题的发布会，公布一系列与内地机构的合作新计划，包括与腾讯视频的合拍剧计划，与TME围绕大湾区娱乐与音乐的战略合作，与深圳广播电影电视集团推动港剧在深圳卫视黄金档播出。
这些合作是TVB过去三四年来深度改革、全力「北上」的阶段性成果，也是以大湾区为代表的陆港新文化关系和文化语境下，香港城市文化当下传播的代表路径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城市之一，香港曾经是整个泛东亚地区的文化中心，以影视和音乐为代表，「港风」席卷全亚洲，留下诸多流行文化符号，并为香港塑造了与纽约、东京齐名的，最富魅力的都市印象。
TVB是这一香港印象的核心塑造者和传播者，凭借独立完整的制作体系，其在当时成为华语文化输出的重要象征，制作大量流行影视作品的同时，也输出了大量全球级的流行偶像。
这一香港最突出的文化标签在2020年前后面临内忧外患，也促使其最大股东华人文化深度介入TVB管理，推动全面改革。华人文化集团公司董事长兼CEO黎瑞刚在2021年4月接受香港媒体采访时就曾表示，TVB正面临生死存亡的问题，危机来自封闭模式下的故步自封，特别是面对内地娱乐产业和影视工业化在过去十年间的高速发展。
现任TVB行政主席、华人文化集团公司首席运营官许涛推动下，TVB近年开始大量引入外部人才，与非TVB体系的创作人进行深度合作，包括60%的管理高层变动，以及导演、演员、制作团队等环节。在许涛看来，这个体系的核心，就是能够吸收不同文化、平台、表达方式的人才，「既懂香港，也懂内地；既懂粤语，也懂普通话；既懂电视，也懂短视频。」
一手推出《新闻女王》《黑色月光》等爆款港剧的监制钟澎佳是新TVB的代表之一，他曾从香港到内地工作15年，三年前受邀回到TVB。在6月12日的发布会中，钟澎佳代表TVB旗下77工作室与腾讯视频签署合作协议，将推动重点项目金庸武侠经典《笑傲江湖》、都市情感剧《玫瑰战争》。
许涛认为，爆款制造能力是TVB生存的根基。而爆款的诞生，需要仰赖于在香港本地化灵感与出圈元素之间找到平衡。《新闻女王》立足于香港独有的媒体行业环境以及职场机制，包括「找个男人嫁了吧」这样的港式金句风格，同时通过强叙事结构输出爽剧快感，在内地引起广泛讨论。
这种基于现实社会基础以及强类型呈现的策略，成为TVB新一代内容的重要方向，在广义的华语文化市场中，它也为作为内容厂牌的TVB提供了鲜明的差异化特色，成为它与更先进影视工业合作的接口。
与此同时，不能忽略的是，TVB「文化融合」的终局决不能变为单一类型供应商，其提供的市场多元性不仅在类型，还在文化。考虑到香港在文学、漫画等上游生态流失，和本土UGC内容社区的不足，TVB仍然是香港城市文化和城市精神最核心的塑造者和传播者，某种意义上，这也是TVB数十年来肩负的媒体职责。
坦白地说，近几年，内外多种因素作用下，香港对外的城市印象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割裂感。港乐、大湾区哥哥们在内地综艺节目中再次掀起港风复古浪潮的同时，香港人周末来深圳背后又是城市吸引力的倒挂。与此同时，新加坡、澳门等城市正以演唱会、戏剧等文艺演出加速其对全球年轻人的吸引力。2024年香港国际影视展期间，当我走过中环，巨大的新闻标题写着「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，会让无聊的新加坡变酷吗」，答案似乎不言而喻。
香港需要更当下，更具吸引力的城市故事，这其中也包括大湾区的新语境带来的实际变化。我们的好奇在于，在新香港印象和香港故事的塑造中，TVB能做什么，将做什么。
TVB行政主席、华人文化集团公司首席运营官许涛
以下是《新声Pro》（微信公众号ID：xinsheng-pro）与许涛的访谈整理：
港剧要从香港现实中找灵感
新声Pro：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TVB作为香港文化的强势输出者，到今天面临内地文化工业的反向输入，如何理解TVB在香港文化传播体系中的定位变化？
许涛：以前TVB是香港文化的标志之一，它的剧集就是「港风」的代表，这和当时香港的经济实力密切相关。现在香港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环境都在变化，TVB的角色也必须调整，更需要成为一个融合的角色。
讲得直白一点，其实香港观众已经被TVB培养得很习惯原来那一套内容制作方式了。如果你继续用过去那一套老旧的TVB做法，依然在舒适区，但是在内地市场的传播力就可能没那么强了。
大湾区提供新市场空间，粤语和岭南文化是融合的基础，我们有机会创造兼具社会性和娱乐性的内容。
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自我革命，要去试不同的叙事方式、不同的表达语言。这个从内容创作上来说是健康的。一个企业是否年轻，关键不是看年龄，而是心态，有没有好奇心？有没有那种不怕失败的心态？
新声Pro：近年来TVB与内地平台合作的港剧多依赖强类型化能力，在现阶段是否有一些内容创作上的新定位与反思？
许涛：我们还是会保留一些基本类型，比如职场剧、刑侦剧这些题材。比如对于内地很多公众来说，他们都是通过TVB剧集认识香港警察的。
这说明TVB在某些题材上的影响力还是很深的，我们已经在很多观众心中建立起某种代表性。这些题材当然不能轻易放弃，但肯定要有新的手法去表达，要有新的拍法、新的包装，如果还是以前那一套，那肯定是不行的。
还有一些新的题材要去尝试的，这跟我们刚才讲的社会结构变化是有关系的。比如以前我们很多剧都围绕「大家族」，现在社会结构变了，经济的主题也在改变。未来我们可能会更多涉及科技产业，比如一些创新型企业，都可以成为题材。
新声Pro：TVB在进行自我更新的过程中，有没有一些不可动的部分？也就是，你认为TVB内容的精华优势是什么？
许涛：不同的内容类型，它的支点是不一样的，但整体肯定是要和当前社会结构、现实环境相关联。我们要继续从香港的现实生活去找到灵感，简单来说，就是要接地气。
《新闻女王》这个题材也是很有香港特色的。香港与内地的新闻主播的选拔、管理体系完全不一样，香港的新闻主播不需要考试，也不是由国家统一管理，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很不一样的行业结构。剧里的很多人物、金句对白其实都有真实原型，「找个男人嫁了吧」这种话，在香港社会很常见，但你放到内地语境中，它就会变得很有传播力。
无论是拍剧还是做综艺，我们不能完全照搬内地或者其他地方的拍摄方法。我们不能去和别人拼制作投入，比如好莱坞，一部剧可以花几千万美金。但是像《无穷之路》，我们的拍摄团队只有四个人，它的成功不在于大投入，而在于独特的视角和叙事手法。我们资源有限，但也因此形成了我们的风格，独特的特质。
TVB主持人陈贝儿的纪录片《无穷之路》
新声Pro：除了强类型化的延续与革新，TVB 是否也在思考增加一些更具「现实主义」气质的作品？
许涛：这个问题其实涉及传播性的问题。过于本地化的现实主义题材，有时候确实能拍出很有影响力的作品，但不一定具备很强的传播力。因为每个地区、每个城市面对的问题、关心的议题都不太一样。
比如我们之前拍过《香港爱情故事》，其实应该叫《香港住房故事》，就是讲居住房价问题的。这类题材在香港共鸣感很强，网上讨论度也很高。但这样的内容是不是那么容易传播出去？这个就不一定了。
所以我们在选题的时候，一定要权衡和平衡。最理想的情况，是找到那种既有传播性，又有香港特色的题材。
新声Pro：TVB今年要重拍《笑傲江湖》，但除了金庸、亦舒等经典IP，香港流行文化似乎缺乏新的内容源头。
许涛：这确实是一个挺大的问题。所有影视作品其实本质上还是文学作品。以前香港的文学作品很多，比如金庸、倪匡、亦舒，还有黄玉郎、马荣成这些漫画家，很多剧集其实都是改编他们的作品。
但现在香港没有自己的网络文学平台，写作的人基数小，也没有像内地那样的商业系统可以支撑大量创作。内地有完整的网文产业链，有写手生态，香港目前是缺的。
我们跟一些出版社、文化单位，也跟政府相关部门聊过这个问题，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存在，但目前还没有特别清晰的解决方案。所以我们在源头这块的确比较困难，没办法靠新的内容来支撑，那就只能在影视呈现方法上去补。
新声Pro：如今流行文化的传播越来越依赖社交平台和UGC内容，在这方面，TVB 面临着怎样的挑战与机会？
许涛：流行文化的传递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。现在很多内容的传播是平台性的，UGC（用户生成内容）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。这个变化对香港来说，是个不小的挑战。一方面，香港的内容创作生态相对封闭，另一方面也缺乏本土原生的、成规模的平台。
虽然 YouTube、Instagram、Facebook 在香港的使用率也不错，但整体影响力也就那样。香港的 YouTuber 还没有办法产出足够多、足够强的内容来满足整个本地观众的需求。
但这恰恰是我们看到的一个机会。TVB 是一个以 PGC（专业生成内容）为主的机构，我们正在思考如何在这样的传播格局中，做出既优质又有一定规模的综合性内容。
TVB的问题也是香港企业的问题
新声Pro：你觉得TVB在改革中遇到的问题，是它自身的问题，还是有某种普遍性的挑战？
许涛：TVB遇到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香港企业的共性问题。其实，凡是那种历史悠久、曾经非常成功、又缺乏外部竞争压力的企业，都会遇到类似的挑战。
但在很多内地企业，尤其是互联网公司里，即使已经很成功了，危机感还是很强。内地的体系是靠竞争推进的，竞争才会产生伟大的公司。
人有惰性，没有危机感，企业的活力也会下降。再加上香港市场上很多行业的主要企业各赚各的，不互相竞争，这样就很难有结构性的突破。
新声Pro：TVB这一轮突破的根本动力是生存问题？
许涛：TVB在2020年面临的确实是生存问题。香港当时经历了「黑暴事件」和新冠疫情这两个「黑天鹅事件」，直接打破了TVB原本在香港市场的既有地位。
在那之前，TVB的市场份额是垄断性的，所有宣传计划几乎都离不开TVB。这种不可撼动的地位在那两年被彻底打破，TVB的香港本地电视广告收入从2018年的29亿港币跌至2020年的不到10亿港币，直接变成亏损状态，有段时间我们也不确定能不能恢复。
但现在广告收入恢复到14至15亿，重新回到上升轨道，虽然整体广告市场在下滑，但我们的市场份额和收入却在提升，这是过去几年结构性调整和内容创新的结果。
我们推出了《新闻女王》《无穷之路》《东张西望》《中年好声音》等爆款节目。只要持续保持内容生产能力，生存就不是问题。
TVB制作的中年音乐选秀节目《中年好声音》
新声Pro：生存之后，TVB的发展目标是什么？
许涛：从阶段目标来看，过去几年我们依靠压缩成本来改善财务状况。下一阶段，我们希望在收入端寻找增长动力。大湾区是新的收入支点，我们正在和腾讯音乐、摩登天空等合作伙伴探讨在线下演出方面的可能性，也和深圳卫视沟通，希望在黄金时段播放我们的港剧。我们也在探索AI运用，将片库、艺人体系与AI结合，开发短视频产品。
新声Pro：从企业管理者的视角，TVB怎样才能真正实现内地融合的突破？
许涛：我们需要建立组建一个好的团队去搭建有效的体系，促进内地融合创新。这个团队需要认同和理解与内地融合的必要性和紧迫性，我能做的是要把愿景说清楚，然后找到愿意上路的那批人。
我们过去四年其实都在思考这个团队该怎么搭建。这支团队要能理解香港，也能理解内地；既能讲粤语，也能讲普通话；既懂传统电视，也要了解抖音、小红书这些新媒体平台。只要这个体系搭得起来，它自己就会有造血能力，会不断地自我调整、自我成长。
新声Pro：TVB在人才团队方面，如何推动转型与突破？遇到哪些困难？
许涛：过去TVB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，我们有一整套自给自足的生产链，从开发到制作、到后期、到播出，所有环节基本都可以在电视城内部完成，全是我们自己的员工，不怎么对外合作。
但现在不一样了。TVB这几年的高管团队换了60%。我经常开玩笑，以前我们的管理层里讲普通话的没几个，现在全部都会讲了。
我们开始更多地与非TVB的人合作，包括一些已经离开TVB的演员、导演、工作人员。比如佘诗曼，她是离开了TVB的演员，这次回归主演《新闻女王》，其实在我们进行结构性改革之前，这种合作很少发生。
《新闻女王》正在拍摄续集
曾志伟三年前回来TVB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况，他本身在香港影视圈有很多资源，回来之后，其实整合了不少资源。钟澎佳也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，他离开TVB去了北京很多年，现在又回来，帮我们补了很多空缺。
这种合作不仅是人才上的，也包括制作地区和拍摄手法上的一些融合。我们在过去两年里有12部剧，大部分是在大湾区完成拍摄的。拍摄团队里的灯光组、制作组，很多就是当地的，不是香港过去的班底。这种新的碰撞反而会带来更好的效果。
当然，融合过程中也一定会有失败的例子，这些就不一一举例了。这个是做创意的人都绕不开的命题，你只能不断尝试，而不是怕失败就什么都不碰了，也不能变成套路。
新声Pro：TVB艺人体系是否也需要进行下一步变革？
许涛：以前TVB的艺人主要服务内部剧集和综艺节目，但现在要在外部平台上做社交账号，也要在这些平台上做不同形式的内容，图文、短视频、直播等等，这些平台不是TVB自身的，因此艺人必须对接外部，适应外部平台的需求。这对艺人体系提出了结构性变化的要求，我们也需要重新设计艺人经纪体系的激励机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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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：《塑造新香港，TVB能做什么 | 专访TVB行政主席许涛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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