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画/李晓军
【法治日报编者按】
如今的未成年人被称为“数字原住民”。他们自出生起，就成长在互联网与数字技术高度普及的环境中，数字工具早已成为他们日常生活、学习和社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然而，蓬勃生长的网络文化背后，也潜藏诸多乱象。不少家长忧心忡忡地看到：从“唐人”“伞兵”等低俗“烂梗”在校园肆意传播，消解语言规范、伤害他人情感，到小天才电话手表“社交圈”里暗藏的拉群排挤、暗号交易等“潜规则”；从青少年“谷子圈”中盲目攀比、过度消费，到由此滋生的社交焦虑乃至价值观扭曲……一系列问题不仅侵蚀未成年人身心健康，也对其成长认知产生误导，甚至扰乱清朗的网络生态。
从12月12日起，法治经纬版推出“透视未成年人社交‘圈’”系列报道，我们将深挖现象背后的成因，探寻守护未成年人社交安全的治理之道。
“你抚琵琶奏琴弦，我坐戏子楼台前……”
午休结束，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某小学班主任白燕听见，全班同学在齐唱一首歌。她询问班里同学后得知，这首歌源自网络恶搞视频“秦始皇骑北极熊”的背景音乐。起初只是午休结束后，班中一名小男孩随口哼唱，随即引起共鸣，全班开始了大合唱。
“平时读书都没有这么整齐过。”白燕略带无奈地说。近年来，她明显感觉到，互联网文化正日益渗透进校园。一些学生满口网络“黑话”，他们之间的交流老师“根本听不懂”，比如“你好唐人”“你个双肩包”……她甚至偶尔看到有学生在作文中使用这些网络“黑话”。
《法治日报》记者调查发现，近年来，一些中小学生日常交流中习惯使用网络“热梗”（指当前在网络上广泛传播、流行的“梗”，特指那些被大量网民使用、具有高度辨识度和时效性的语言符号）。然而，其中一些“梗”含有低俗、歧视或暴力等不良因素。例如，“唐人”是对唐氏综合征患者的不当调侃，“你个双肩包”是“你个神经病”的谐音。这让不少家长与老师担心频繁使用网络“烂梗”（指那些缺乏创意、内涵或品味的网络流行表达方式），会导致孩子语言表达匮乏、思维简单化、价值观偏差。
写作文也用“梗”
“那咋了！”家住河北邯郸的郭阳在批评犯错的孩子时，被这句轻飘飘的回复噎得说不出话。看着孩子一副无所谓的神情，这句网络“热梗”让她准备好的道理无从讲起。
“你本想好好跟他讲道理，他却一直摇头晃脑，阴阳怪气地回复‘那咋了’，根本没办法好好交流。”郭阳告诉记者，她问孩子这些说法都是从哪学的，孩子不以为意地回复道，“班里同学都这样说”。
白燕介绍，不少网络“热梗”通过从众效应在班级甚至学校中悄然流行起来。“起初只有两三名学生平时刷短视频较多，说话总带着各种‘梗’，慢慢就有其他同学开始模仿。”白燕说，“并不是所有学生都热衷于‘玩梗’。有些孩子不会主动使用，但架不住同学间的强大传播力，有时候为了不显得格格不入，也会跟着说一两句。”
深耕一线小学教育20余年，在河南林州某小学连续多年担任班主任的吴青同样发现，孩子们的课间时光“变了味儿”。
她举例说，在大课间巡查的时候，她常听到学生之间互相调侃“你个老六”“你好唐”之类的话。“一开始，我并未放在心上，但是听到这些话的频率越来越高，渐渐成了不少孩子的口头禅。有些言论让人觉得很不舒服，还有些话我根本不懂什么意思。”
吴青认为，网络“烂梗”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中小学生的价值观和语言规范。“一旦他们经常使用这些表意模糊甚至带有消极意义的网络‘烂梗’，他们就会误认为这些是正确的表达。长此以往，不仅影响他们准确得体地表达自己，还可能让他们把这些‘梗’带入书面表达中。”吴青任职的学校，有些语文老师反映在批改作文时，偶尔会看到一些网络“烂梗”。
白燕老师也观察到，一些学生开始将网络“热梗”引入日常规范表达。她向记者展示了一份近期的学生作业，其中学生将“不乖”写成了“不乘”。“我起初以为是学生粗心写了错别字，后来才了解到，‘姐姐你不乘哦’是一个网上热传的‘错别字梗’。”她认为，诸如“丈育（文盲）”“不乘”这些将错就错、以讹传讹的“热梗”，对正处于语言基础学习阶段的学生而言，无疑会造成不良影响，干扰他们对规范汉字和正确表达的认知与掌握。
成为社交“必需品”
提及“黑话烂梗”在未成年人间流行的原因，吴青认为，这与孩子们接触手机时间过早、接触时间过长密切相关。某中学教师秦媛表示，初中生群体尤为明显——他们大部分都有自己的手机，接触互联网的机会更多、时间更长。
记者调查发现，手机正成为大多数孩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在不少网络直播、游戏平台、解说视频和插播广告中，都夹杂大量网络“烂梗”。这些内容悄然渗透，无形中影响青少年的语言环境与思维方式。
在白燕看来，学生们使用“黑话热梗”，一方面是出于同龄人间的社交需求，希望借此融入群体、获得认同；另一方面，部分“热梗”本身的传播特性也不容忽视——“很多‘梗’简短、顺口，还带有幽默和调侃的色彩，很容易被学生记住，又能快速表达他们当下的情绪。”
在调查中，一些中小学生也向记者坦言，网络流行语是他们社交时的“必需品”。
“如果听不懂同学们说话，会被嘲笑‘你连这都不懂’。”北京市西城区某小学五年级学生小郭告诉记者，在同学间的交流过程中“玩梗”，可以避免被边缘化。“如果我总是听不懂同学间的‘梗’，时间久了，就会被认为是异类甚至觉得你落伍。”
“我们会无意间听到学生说一些网络‘烂梗’，比如‘你个老六’等。”北京某小学班主任刘丽说，有的学生觉得新鲜有趣，错误地认为说“网梗”是有个性的表现；有的学生则是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好奇、模仿，担心不说可能会被同学认为“落伍”，甚至被孤立。
在吴青看来，小学生正处在价值观形成的关键阶段，他们难以分辨什么是语言幽默，什么是“烂梗”，只是觉得大家都这样说话，这样说话很酷。“在某种程度上，这种表达方式像是一种‘通行证’，你只有懂得这些‘黑话’，才能顺利融入对话，跟别人玩到一起。”
坚决遏制“烂梗”传播
采访过程中，有不少家长表达了对孩子使用网络“烂梗”的担忧。有家长提出：“有些包含低俗用语、暴力倾向或是带有性暗示的‘烂梗’，必须明确让孩子认识到危害，从而坚决抵制。”
记者调查发现，当前层出不穷的网络“烂梗”造成公众对信息的理解障碍。“越来越听不懂孩子说话了，生怕孩子被带歪。”北京一位家长坦言，经常为孩子说一些无厘头的网络“烂梗”感到苦恼。
郭阳谈及网络“烂梗”对孩子的影响时表示：“担心这些‘梗’会让孩子养成敷衍的表达习惯，可能还会潜移默化影响正在形成的价值观。”
“有时候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”郭阳有一次问孩子：“为什么同班同学×××作文写得好，你就写不好呢？”孩子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：“因为他善。”郭阳愣住了，问孩子：“什么是‘善’？”但孩子却不再解释，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走开了。
“我发现，‘玩梗’让孩子在面对一些本该认真对待的事情时，态度越来越不严肃。还有一些‘梗’我根本就没听说过，也不确定它们是否传递了不良导向。”郭阳说。
受访教师向记者总结了一批具有代表性的“黑话烂梗”：
第一类是缩写暗语型。用一串字母来表达意思，让人摸不着头脑，容易造成理解上的隔阂，如“yyds”（“永远的神”）“awsl”（“啊我死了”）“xswl”（“笑死我了”）等。
第二类是戏谑篡改型。如“人之初，性本善，不写作业是好汉”“老师来了怎么办，拿起菜刀跟他干”等，暗藏不良诱导，可能会对未成年人的三观、审美趣味带来不良影响。比如有家长告诉记者，刚上一年级的孩子念叨“唧唧复唧唧，木兰买手机，能不能给我买个手机”，让人哭笑不得。
第三类是攻击贬损型。这类“梗”带有人身攻击的意味，如“唐人”“伞兵”（谐音梗，辱骂他人“傻”）等。一些学生用这类“烂梗”对同学实施语言霸凌，容易引发冲突。“孩子内心都很敏感，听到嘲讽自己的‘烂梗’往往会有情绪。”吴青告诉记者。
受访专家指出，要分清“什么是‘烂梗’”，主要从两方面判断：一方面是内容本身低俗劣质，比如包含脏话、暴力隐喻或性暗示的“梗”；另一方面是使用场景不当，比如在书写作文、课堂发言等场景滥用调侃类、简化类“网梗”，影响表达的准确性和严肃性。“要坚决遏制这些‘烂梗’在中小学生间的传播。”
（文中受访当事人均为化名）
记者手记
在采访的过程中，我很难想象到一些成年人听后都会倍感冒犯的网络“烂梗”会从稚嫩的孩子们口中说出。当下的网络环境对于未成年人而言，犹如一片布满暗礁的险滩，稍有不慎，便可能偏离健康成长的航向。
“诗文随世运，无日不趋新。”网络语言的兴起是互联网发展的必然产物，也是时代变迁的鲜活注脚。然而，网言网语的使用不能成为攻击、贬损他人的借口。我们呼吁广大网民自觉减少使用“唐”“你个老六”“666”这类简单化、情绪化和伤害他人的表达，使其逐步淡出人们日常的话语体系。网络的可能是无限的，广大网民应当创造更多积极向上、反映时代正能量的网络语言，共同维护良好的网络生态和语言审美，为未成年人筑起一片干净、美好的成长空间。
网络“烂梗”滥用侵蚀青少年表达
专家建议完善语言文字治理体系，遏制低质量表达
当下，网络“烂梗”入侵校园，个别低质、负面的热词还被一些未成年人当作口头禅，甚至演变成侮辱、伤害他人的武器。
这类内容的病毒式传播，极易对青少年健康成长造成不良影响。互联网时代，如何引导孩子丰富语言表达，学会“好好说话”？《法治日报》记者采访了北京邮电大学数字媒体与设计艺术学院长聘教授赵晓航、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法治研究所副研究员于雯雯。
记者：网络上有观点认为，“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流行语，无须夸大这一现象的影响”，如何看待这一说法？
赵晓航：我认为不然。网络“烂梗”的本质是互联网的病毒式分裂扩散，这种快速迭代的认知冲击，对青少年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的影响比前几代人的“烂梗”更强烈。
这些“烂梗”之所以在青少年群体间更容易传播，根源在于青少年群体作为“数字原生代”，其语言质量以及语用情境的判断都具有网络化特点。互联网是青少年获取信息、表达意愿的最主要渠道之一（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）。他们不会刻意区分互联网作为语用情境和线下作为语用情境的区别。这也导致“烂梗”不仅停留在网络空间，而且迅速渗透到了他们的日常校园生活和公共表达中。
“黑话烂梗”对青少年的侵蚀，本质上是对汉语质量和中华语言文化生态的破坏。可以说，杜绝“黑话烂梗”是维护语言质量和公共语言环境清朗的基线要求。
记者：是否应该从法律层面禁止网络“烂梗”的传播？
赵晓航：2001年实施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，主要是针对党政机关、学校、新闻媒体、公共服务行业等领域的语言文字使用，意在促进语言文字规范化、标准化发展。青少年群体中的“黑话烂梗”，作为一种在短视频平台与社交网络中生成的网络语言新现象，在一定程度上与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规范化、标准化和健康发展的导向有所偏离。
从当前互联网发展态势来看，“黑话烂梗”已经潜在威胁到了语言的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发展，因此，有必要将“黑话烂梗”纳入我国的语言文字治理体系。例如，通过对不同情境下的语言使用进行分级分类精准施策——一方面，设立明确的禁止性条款，遏制语言污染和低质量表达的泛滥；另一方面，鼓励优质语言内容的生产与传播，推动网络语境中的语言文明与表达美感的整体提升。
记者：针对中小学生滥用网络“烂梗”乱象，相关主体应如何把关，起到正确的舆论导向作用？
于雯雯：网络信息服务提供者要加强对低俗“烂梗”信息的抵制和处置。依法及时处置发现的低俗“烂梗”信息，确保在首页首屏、弹窗、热搜、榜单等重点环节不出现此类信息，不向未成年人推送此类信息，不在专门向未成年人提供的产品和服务中出现此类信息。同时，在鼓励优质内容的创作和传播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。
同时，学校需要加强网络素养教育，培养学生依法用网、文明用网的能力以及自我保护的能力，引导和教育学生在校园交往中使用规范用语、文明用语。家庭方面，家长在日常交流中及时发现和纠正孩子滥用“梗”的行为，引导孩子使用清晰、完整、得体的语言进行表达，从而避免歧义、误解和隔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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